《漫遊者》的拾荒癖
范銘如
從《時移事往》以降,朱天心開始展露她對中外掌故資訊驚人的知識。其知古通今、博學強記的能力在《漫遊者》中臻至巔峰。如果再加上《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和《古都》,這五部小說展示半世紀台灣重要生活文物以及名人見聞,堪堪成為一個主題博覽場。
論 者每以朱天心的歷史系背景謂其為考據癖,或喟歎為水土不服的「老靈魂」症狀;弔詭的是,老靈魂不只對過去的流行資料如數家珍,對當前各種時尚潮流的嫻熟熱 衷亦遠勝於任何新新人類。更有趣的是,迥異於一般以軍國大事編年記敘的史筆,朱天心不斷追憶的逝水流年常常藉由龐雜瑣碎之物品與典故的堆積,製造出見證與 懷舊的效果。《漫遊者》更徹底地擺脫敘事體慣有的情節結構,逕行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各種消費及文化符號堆砌出其歷史感。例如〈遠方的留聲〉裏,最能代表對 島上美好記憶的能指:不論是電影片斷、載滿搬家家當的拼裝車、庭前的玫瑰花、獅王粉蠟筆、彩色健素糖、東方書局的書、伍中行的牛肉乾…,物品相較於其所指的時代與感情,總是有著更多的優越性。朱天心對時代的敏感燥慮,巧妙地遮掩於眼花撩亂的物資替換中。假使她有某些戀物傾向,眷戀的也只是舊文物。《漫遊者》可說是一部古事∕物的拾荒記。物,對構成朱天心文本的歷史性,絕對有其重要性。
讓我們先從朱天心令人瞠目稱奇的資料記憶庫談起。舉凡台灣過去衣食住行的品牌、形狀或者影視娛樂的名片偶像(甚至拍攝的景點), 抑或是國外勝景逸品、上古異族服飾用具,朱天心總是信手捻來、雄辯滔滔。使人對她關於資訊收集和記憶的功夫讚佩不已。然而,這種對物品史料的收藏熱情常常 暗示著一種現象:對當前的時間失去了感覺。尚‧布希亞在《物體系》裏論證,收藏最重要的意義是「殺時間」,或乾脆取消時間。收藏是文明人普遍的「心理退 化」過程,尤其對古舊事物的執迷和搜集,可視為現代性的症候之一。
布 希亞認為,當古物由歷史的底層前來融於現在的文化體系時,「它」的存在適足以證明「我」亦存在的事實。「我」由現時之流往過去心理退化,以便在想像的過往 投射存有的虛空向度。因此,古物的「歷史性」不在於它被製造及使用的時代,而是抽離掉它真實指涉的時間,變成一個純粹的文化符碼──見證傳統象徵體系的餘 燼。這種因睹物而興發的歷史「真確性」幻想,得以使個人和現下的組織文明抗衡,保存內心世界深沉的非現實性。所以,老東西的價值並非功能性與經濟效應,而 在於『穿過它,離散分裂的人的存有,可以和胎兒的原初理想狀態認同,他向著他出生前的,處於小宇宙和中心地位的存有退化』。
據 此,我們便不難理會為什麼大量的商品符號伴隨著對當前時代的批判,共時性地出現在朱天心八○年代後期的文本。我們亦略可理解,何以記滿她自孩提以迄成人時 期遊歷探險符號的〈銀河鐵道〉只是為了『證明你的幸福時刻都過去了』。陳年物品的追求與堆砌將朱天心認可的價值銘刻於封閉、已完成的時間裏;不再是朝向他 人、外在的論述,而是朝向自我、內在的論述。回溯至她的童年,像<出航>篇中渴望回到兒時與父母走失時的縱情放聲痛哭;甚或返回更古老、想像的時間,成為 先祖、甚至是先朝的記號,撫慰老靈魂對自身起源的不確定性。
究 其實,朱天心對文化符碼的累積、分類與陳列不過是一種安全的遊戲。布希亞總結,『物品便是我們用來悼亡自我的手段』。由於物在見證我在,擁有故物便是超越 故我;透過把死亡整合於系列與固定的循環中,消弭個體對現時當下的焦慮。物的「歷史性」功能也許正解釋了《漫遊者》為何揚棄歷時性敘事模式,逕用雜亂散漫 的符號群堆積,因為後者的時代錯亂感適以表達朱天心喪父至痛。失怙,對朱天心而言,不僅只是痛失親長,更是近年來亟欲維護的理體信念的再崩盤。悼父,豈非 悼己呢?
- Dec 20 Tue 2011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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