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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祖麗 《林海音傳》—— 生活者的相片簡貼簿

范銘如

夏祖麗的《林海音傳》引領我們認識林海音的大半生，有如目睹台灣人在中國現代史裏成長、遷徙、發展的縮影。客閩通婚下的林海音，加上庶出，從血緣上即注定了是邊緣的身份。她特殊的成長背景---生 於日本、撫於台灣、長於北京、壯於台灣，堪稱是邊緣族群的一頁遷移史。也是正由於身份上的被貶抑，促成她一生勤奮、「力爭上游」維護自尊；不純粹的身分驅 使她特別致力於落地生根，融入當地，獲得他者的認同與肯定。難能可貴的是，弱勢位置培養出林海音體制外的自由精神與包容力，讓她即使晉身主流也不忘伸出援 手，推動多元文學的搖籃。林海音以自身做了調和近代社會裏族群與性別身分的示範，為不同的意識型態論述搭建起溝通共存的橋樑。

夏祖麗的執筆作傳，無疑是品質保證的戳記。夏祖麗採訪人物的經歷豐富，其中以《她們的世界---當 代中國女作家及作品》最具代表意義；篇篇生動地掌握作家面貌與其創作風格，不僅是人物訪談文章的佳作，更留下文學史上非常保貴的記錄。由夏祖麗撰寫她最熟 悉的母親，自然較他人更為細膩深刻，其精彩不在話下。尤其關於林海音童年至戰後回台灣之前的家庭生活史，多是前所未記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對將來有志研究林 海音的學人貢獻可期。

女兒為母親作傳自然也有一定的局限。儘管作者力求客觀公允，總是難掩孺慕之情，敘述觀點不時囿限在女兒的視角。於是在大量的篇幅裏，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幸福甜蜜的家庭倫理圖，夫妻恩愛、敬長慈幼，穿梭其間的是一名能幹、忙碌、奉獻，無怨無倦的(文學)母親。家庭、事業井然有序，親情、友情面面俱到。她的職業與家庭身份如水乳交融般完美契合，她在公領域的職務與私領域的活動永遠在她家的客廳溫馨地交會，她做出一道道佳餚猶如出版一本本好書…敘 述裏的林海音就像一幀幀照片中展示的形象，一逕雍容得體、笑臉迎人。大家眼中的林海音本來就有這些光暈，夏祖麗的描述似乎更落實、見證外界的印象。林海音 的個性既是直爽急燥，豈會是全無火氣之人？更何況日日置身於家務、公務的繁瑣壓力之下？讀者也許更希望見識一位真實有稜角的林海音，甚於平面的典範，漂 亮，卻不夠溫度。

林 海音的後半生與台灣文壇息息相關，不論在創作編輯或出版的活動上。說她的經歷是台灣文學史的一部份絕不誇張。正因為她如此重要，夏祖麗的功力又素有口碑， 我們對傳記後半部的期待格外殷切。所以，對傳記裏將林海音的「船長事件」輕描淡寫帶過，不免要有些失落。如此一件事涉當年文藝政策與白色恐怖的公案，若能 有更細節的敘述，將可俾益許多研究者。另外，由於林海音交遊甚廣，與官方、非官方的協會藝文機構也保持友好關係，此間的活動為何？彼此的互動關係又為何？ 在幾次重要文學事件裏，例如心鎖事件、鄉土論戰，她如何周旋在立場各異的眾多文友之中？她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種種問題都引人好奇。對一本傳記做史觀的要 求，也許太過。但證諸林海音晚年致力在文獻史料的整理出版，介紹文友動態以及文壇掌故，顯示她有心作史。在林海音記憶衰退之餘，不藉她的傳記彌補相關文史 隙缺，豈不可惜？

這 本傳記很特殊的地方，就在它將原先眾人印象裏的「北平人」林海音扭轉為「台灣人」林海音。更為了強調她身為編輯者的洞見，擴充她提拔優秀台籍作家以及與台 籍文友交往的篇幅。相對的，林海音與一票外省女作家們，既是文友牌友，更是閨中密友，彼此交誼往來的敘述卻大幅縮水至只以一串名字略過。她給這些文友們的 溫暖支持也是編輯人對同性創作者的重要貢獻吧？尤其在記述「船長事件」時，若能佐以這些密友們的書信或口述回憶，豈不比鍾肇政提供的應答信函更具說服力？ 林海音既是獨立於體制外的自由文人，我們又何需替她趕搭「流行」，著墨於她是「台灣化的北京作家」或是「北京化的台灣作家」爭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