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感動,因為我知道自己走的路子非常的窄。因為詩歌,或者擴大一點說是文學,在今天這樣 一個科技發達的工商業掛帥的時代,語言有時候可以說是,不是很重要的;尤其是詩是講求精緻的語言。所謂的精緻,不光只是美的,還要是精準的、精確的;因為 一般人聽到精緻的語言,就會以為是講求羅曼蒂克的,這樣就太狹隘了。我說詩的語言,精準、精確的要如何表達一個理念、一份感受、一個意境,這需要非常精確 的語言,不一定是夕陽、月光、美人等才是美的語言,才叫精緻的語言。因為人的生活已經變得十分複雜了,我們也不是每天生活在羅曼蒂克的氣氛中,要怎樣使我 們的語言用得非常的有效果,很能掌握所要表達的意義而且表達的很好,我認為這是一門很大學問。

         范博士說我是文學的大使,我實在是不敢當,這個大使是我自己封的地下大使。真正我的文學慢慢地走出台灣的時候,應該是十年前。我的生命有很長的時段是在經營我的家庭,跟我的兒女相處。到了1990年的時候,我開始思考到一個問題,我覺得我的來日不是很多,我一定要為我自己投身做一點事情,於是我就開始每年都出國去,想辦法到別的國家去看看;我喜歡一個人旅行,可以多停留、少停留。在1981年的時候,我偶然到了巴黎旁邊的龐比杜,它有一個特色,它把所有的電線、水管之類傳統建築物 應該隱藏在天花板、柱子裡的東西都曝露在外了,好像五臟六腑通通露在外面了;從那裡我帶回來一幅畫作為紀念品,這幅畫是畫一個冬天快要結束時的雪景,因為 樹上有一大堆的烏鴉,看起來很天真的畫;我一直不知道那幅畫是誰畫的,直到差不多十年後,有一天,我在巴爾幹半島分裂出來的一個國家叫克羅埃西亞的街上漫 步時,發現有間畫廊的櫥窗裡襬著一幅畫,那畫的筆觸看起來十分熟悉,我嚇了一跳,就進去問了主人;我說這個畫家是誰啊?他說你不知道嗎?他是我們的國寶。 是我們國家的一個素人畫家。所謂的素人畫家,就是不是受傳統的美術系等教育出來的。在我看見過的素人畫家裡,我最喜歡他,因為我覺得他畫中的那個世界,好 乾淨,無論是春夏秋冬都非常的精緻,我覺得素人畫家是反應那個民族的心靈,起碼是代表這個人的靈魂,要不然的話,他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他怎麼會用這樣的 方式來表達?是最沒有雕飾過的,不是由技巧上學來的東西。

        1990年之前, 我從沒想過會到東歐的共產國家去,後來也因為有一個因緣,我也就跟香港的作家朋友們去了。這一去,大開了我的視線,那邊的共產國家相當的不同,不只是人 種、語言的不同,而是他們的開放度,因為我去的南斯拉夫在所有東歐國家中開放腳步最快的,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都十分先進的國家,那我在這樣的國家看到 他們對文化的愛好,令我十分的感動。今天我帶了一些書,例如說這本書,是我在開會時遇到這個朋友為總策劃人,為了2000年前一個島上的木船作一個世界性的展覽;因為他是來自一個小島,從前是屬於南斯拉夫,現在是屬於克羅埃西亞,就是在亞德里亞海上的一個小島,他們的經濟狀況十分不好;當時我聽到他有這樣一個宏願,心理很是祝福他,後來也寄了兩百塊美金的支票代表一些祝福。過了23年,因為我每年都到巴爾幹半島這裡旅行,有朋友就跟我說,我看到你的名字在一本有關船的書上,那時我已經有書在那裡出版了,可是沒有跟船有關的書啊。朋友拿書來後,我才想起來說若干年前的這件事。那個展覽後來作成功了。

         在一次開會時,我見到了那位小島上的朋友,我說起這事。他說船是海上的子宮,就好像母親的子 宮一樣,保護著人們的生命,海洋就好像是母胎裡的羊水。然後講到船跟金木水火土的關係,這不是中國人的五行嗎?讓我感覺到人類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可以溝通, 大致上,船的構造當然要木頭、釘子、斧頭,才能夠很精確地把船所需要的弧度弄出來。船是由一片片木頭拼成的,拼的時候,你要注意到木頭與木頭之間十分精確 的距離,假如你將木頭緊緊地挨著捆起來的話,一下水就崩了,因為木頭會膨脹,船就壞了;假若你排得太空,船一下水就會漏,就和人與人之間是一樣的,任何事 情看你如何去詮釋,這個詮釋的意義非常的重要,你可以把一個內容如此簡單的東西,說得很深刻,也可以把很深刻的事情,用一兩句粗慥的語言把它破壞掉。所 以,我自己也很高興自己學的是語文,應該要很能夠掌握到精確的語言,它是表達我們人類的思想,思想越是粗慥簡陋,它的語言一定不好。我自己是香港出生的, 我的母語是廣東話,我來台灣後我學了閩南話,到學校裡用國語,大學畢業多年後,我開始學英語,因為我非常喜歡懂得其他國家的事情,雖然英文實在是很不夠 用,但我就是盡量用這樣的方式跟別人溝通來往。

         我去了那邊,看到那麼多美的東西,我覺得有這個責任,讓在台灣的人用華語的人看到,否則那是 多麼遺憾的一件事情。我碰到一個南斯拉夫人,因為開會時都是人家讀我們的作品,我就說我都沒有機會讀你們的作品?我可不可以讀一讀你的作品呢?他就拿了一 首英文詩給我看,我一看這是什麼意思啊?它的題目是「」,我跟他說我沒有聽過這樣的牌子的;他就笑笑,那出一本佛學字典;我想我真是丟臉丟到家了,人家說 的是形而上的東西,我說的是形而下的,我說那題目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原來是「金剛乘」。因為這樣一個刺激與淵源,我便想把他的作品翻譯出來。

         我也把台灣的作品介紹到那裡出了書,也出了他們那邊兩位作家個別的詩選集子,都是這樣的因緣讓我覺得好豐富啊。這個金剛乘,翻譯的過程也是滿辛苦的,第一、我不懂佛學,第二、語言也不是很深刻,我用功的不得了,拼命查字典,或傳真(那時還沒有e-mail)一個個問題寫得密密麻麻,一直不停地追問人家,這是什麼意思啊?是這樣子的,人家也願意幫助我,我們就是這樣子來工作的,比如說我唸一段給大家聽一下:

每天清晨的巴士上
澈悟的誦經聲不停重覆
請勿和駕駛交談
請勿倚靠車門站立 

金剛乘的輪迴界是一張市區交通網路圖
每一位乘客上車剪票  為了趕赴蔬果市場和涅盤

 當死死生生一一眼前掠過
像一排排外觀剝盡的大樓
在空盪盪的櫥窗前
我看見自己的前生

過勞而浮腫的面容
在未來的菩提中推擠
我在憐憫和汗臭間窒息
午夜之後無從去也無從來
交通網建築了九十年了
乘客、眾生到哪兒去了呢?

         像「交通網建築了九十年了」這樣的問題,我就會問他,為什麼講九十年?九十年是否是中國人所講的「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說不是,是因為他們真正的市容建立了九十年。就是用這樣的方式,窮追猛打纏著人家問問題,這樣來工作。

         講到這個國家,前幾年有位詩人來過淡江,作一個短期的客座教授。這個人也很有意思,他是俄國 人,後來流落到南斯拉夫,現在又入了美國籍。他寫的「六四」事件的詩,一直到今天我這句話從未改變,迄今我沒有看過兩岸三地任何一個中國人有關於六四的 詩,這麼樣動人。這首詩「眼底」:

 

從清晨到薄暮 旅館的窗子
瞪著天安門廣場
我把臉頰壓在玻璃窗上廣場毫不察覺
難道要我割開血管
這樣血才能從震驚中把她搖醒嗎?
此刻是炎炎盛夏
眼睛這玻璃窗的眼底正閃爍著冰雪的光芒

一個女孩獨自坐在公園讀書
一直讀著相同的一頁
陽光照射在天安門上 掃過她身旁向她眨眨眼睛
一隻鳥的影子從她身上飛過
一隻不知所措的紅色螞蟻
在她赤裸的腳踝上停留不動
她還在等待
等待那被撕毀在廣場上的一頁飄然落下

 

 詩的語言弄到密度這麼樣的大,它裝載的感情這樣的豐盛,因為我喜歡這些,用文字把生命中最動人的東西釋放出來,我也一定想盡辦法,得將它還原變成我們的文字,和大家分享,這就是我做這些事的動機。

 我這個翻譯呢,還算是文盲翻譯,因為我根本 不懂南斯拉夫文,不過剛好這兩位是用英文創作。像日文我就不懂了,我現在正在研究日文的詩,也是因為有朋友,他是個漢學家,我們也是必須互相幫忙把意思表 達出來,而且這個意思,由於文法、文化等的隔閡,有時候他全部寫出來後,我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們必須互相逼問對方:這個是什麼? 譬如說我翻到一個句子「茄子彬彬有禮」,這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日本的茄子彬彬有禮呢?為什麼不是香蕉彬彬有禮呢?你要把所有的典故、象徵、想像的可能性 都告訴我,可是有時候真的很難表達清楚,你知道詩人的語言本來就古裡古怪的。有一次我翻到一個句子「數字之死」,我想這數字怎麼死法啊?這中間非常有趣, 也是非常大的挑戰;後來我發現日本的茄子,跟台灣的茄子不大一樣,日本的茄子很像胡瓜,是圓圓敦敦的,句子是在形容敦厚實在,所以表現在語言中就成了彬彬 有禮。像這樣的問題,一首詩中出現了幾個就不得了了。

 從詩裡面可以得到的東西,不只是月光、夕陽等的羅曼蒂克的美,而且這些東西是要有最深刻的靈魂、敏銳的視線才可以收聽得到的,所以我覺得喜歡詩的人是有福氣的人,讀不懂詩的人是很枯燥無味的。

 Q:對於注重形式上實驗,注重術語、技巧運用的詩作的看法?再翻譯時是否經過挑選,或者在創作詩時有如何的觀念?

 A:人生要接觸多樣性,可以做實驗性的、也可以多樣性的。 女性詩人如果只寫閨情、思念之詩,這人生也太單調了一點。基本上我覺得可以多做變化,而我自己對於一些注重實驗性、技巧性的東西,我的天性比較不喜歡,不 過人家願意這樣寫,我以願意欣賞好的詩,其中的選擇就端看自己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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