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江大學女性研究室部落格

      袁瓊瓊（以下簡稱袁）：秀宜只告訴我來參加讀書會的座談，我從前沒參加過，對這沒什麼概念，不知道是怎樣的 情形。但今天看到這麼小眾，我就想到有時到其他地方演講，雖然底下坐滿了人，但我很肯定裡面並沒有每個人都看過我的書，有可能他們只是被題目吸引，或只是 來看出名的人如此而已。所以當我們看到你們人這麼少、我會覺得你們一定都看過我的書，由於人這麼少，所以我肯定這一點。（白板上抄了一首袁早期詩作。） 哇！這是誰找出來的？

Ａ（學生）。我們一般都只知道你寫小說，一天偶然發現你的詩，就很訝異。

袁：那是蠻早期的事了。其實我做過的事很雜，除了寫歌詞，我現在還寫電視劇。

Ａ：在閱讀你的作品時，發現一個很大的特色，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就是在 描述情境時非常冷靜細膩，筆鋒不帶一絲感情。我覺得你在處理感情或事情時的手法相當冷靜，像恐怖時代裏，寫凶殺時顯得特別細膩，不論早期的滄桑，或是現在 的恐怖時代，都存在著一貫的特色。另外，我想問的是為什麼在恐怖時代用這樣的形式？怎麼會有這樣的創作出現。

袁：可能是我個性對這種血腥暴力的畫面會特別好奇，因此我常想要如何用文字來表達。看到一些恐怖的畫面，我想到的是文字。有很多時候我用慢格來看一些畫面，之前看到的是一個凶手如何冷血的把被害殺掉之類的情節，但透過慢格，我看到的細微表情就讓人覺得很有意思。

Ａ：我想請問老師，在我讀這作品時，可以感受到有一股很冷的味道，這和那些 溫情式散文或小說不同。因為我在讀恐怖時代時，很明顯感到很大的衝擊。我猜想在寫作這樣的文章時，應該是要很冷靜或者是要很冷的人才能，但我看老師的言談 是很樂觀、開朗的，對人生應該還抱有蠻大的熱誠。那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思考方式，創作出像第一篇「夏娃」含有諷刺墮胎的意味在裡頭？明明是很殘酷的事情，為 什麼能寫的那麼冷靜、那麼事不關己？是故意這樣冷淡嗎？還是你現在看世界的態度就是這樣？

　　袁：每個人寫自己的作品都有其特點。好比朱天心，她的東西很熱，很潑 辣，屬於熱的文體。她寫得非常好，我也很希望像她，但我沒有辦法，這牽涉到本性問題。我相信天心很崇拜張愛玲那種「冷」的特質，但她一輩子從來也沒像張愛 玲。甚至，可以感覺到她曾努力學過，但卻沒有辦法像張的風格。所以，其實你如果很喜歡我這種冷的狀態，想要模仿，可能你有一點點根茅，但不要刻意去學，自 己要走自己的本性。另外，你提到寫文章時，常常是在抒發自己的情緒，那是初步接觸時常有，其實很好啊！因為我覺得寫東西，就像「字海戰術」。我相信那些情 緒化的文字累積到一百萬字的時候，你就能變成名作家，你的寫作技巧，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會形成。

所 以老生常談，你想怎樣下手創作，就是寫日記。寫日記是最好的緞練，每天不知不覺就寫了很多。一直到現在我都還寫日記。像我又寫電視劇、小說、書評，或寫一 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這些類別的作品筆路完全不同。所以有時要寫一篇文章之前，我會坐下來寫日記。我的日記是不能看的，我已經吩咐我的小孩，以後若我離開人 世，那日記千萬要毀掉，因為每篇開頭都是「今天……」。 那樣的寫法完全不用腦筋，只是單純享受那種字出現在面前的快樂。寫到後來，當你停下筆思索，文體才出現，所以我覺得情緒化很好啊！其實在寫的時候，先別管 他寫得好或不好；對或不對，放手去寫，那種快樂是在後面呈現的，你會發現呈現的情緒很完整。我們現在在寫時，很多時候是沒頭沒尾，或是敘述的不夠，可是有 一天你會發現你出來的東西很完整。  

Ａ：很多文評家很喜歡把你和張愛玲相提並論，你覺得呢？

袁：我承認一開始寫作時，受當時文壇流行張愛玲風氣影響。張愛玲是那麼美麗 那麼龐大，很難不受影響。她就像女孩子噴的香水，經過她身邊都會或多或少沾到那味道。所以那時我沾染到很多張的風格，而且自己還頗陶醉在那香味裡。有非常 長的時間我在學張愛玲，學她的筆法，學她的思考模式。我想在那一代的作家很多人有這樣的痕跡。直到現在，她還是我很喜歡的作家。我並不反對有人將我們倆相 提並論，我們有相似和不相似的地方，就以目前的「恐怖時代」而言，便和她脫離甚遠。

張 愛玲囿於時代的影響，很多詭異的思想都被她隱藏沒有表現出來。從她作品中細微處可看出有些超現實的成分，但她並沒有當真把它表現出來。後來她晚年完全不寫 作，我就覺得好可惜。可我也能理解她為什麼不寫作的原因。張愛玲去世後有很多人寫她的事，其中就有提到她常和朋友談論電視劇討論的津津有味，這情況和我很 像，我花很多時間有電視，或許她是電視看太多了。張愛玲是位內在蘊有強大力量的老太太。忍受孤獨沒有什麼了不起；享受孤獨也不算什麼，但她卻能把孤獨不當 一回事、一個人活得那樣自在。若不是有強大的內在支撐是不可能做到的，這點讓我很佩服。等到有一天覺得自己活夠了，就蓋上被子睡著。如果我能選擇死亡的方 式，我會希望能像她那樣。

Ａ：台灣有那些作家讓你欣賞佩服？

袁：有個叫袁哲生的男作家，讓我覺得很奇怪。一個年紀那麼輕的人，卻能很圓 熟的處理他的作品。雖然他現在不是非常出名，我相信他日後的成就一定不亞於張大春、王文興。女性作家方面，我佩服朱天文，雖然她比我小。而天心寫的東西有 雜質，她在寫作的狀態時，不把讀者放在和她同一層次，可以說有點輕視讀者。這讓我有時在閱讀她的作品時會覺得不舒服。天文的雖然也有雜質，可是又不能把那 些覺得不妥的部分拿掉，因為拿掉之後，會更不妥。朱天心的東西，我卻能幫她刪改，其實，最初並不十分重視天文的作品，但近幾年她的作品真的很好。以我嚴格 的標準來看，國內堪稱有文體的作家，就是朱天文。

Ａ：一般都認為天文比天心有才氣，而且天文則較為用功，就天生和後天努力來看，你的觀點如何？

袁：天文她很有才氣，卻不是用功。雖然她表現得很用功，常常在作品中，比方 「荒人手記」，引經據典。但那是在賣弄，她讓你知道她看到的東西，若一路跟著她的脈絡，就會發現她看到的只有一面。可是我覺得她是天才。她知道什麼樣的題 材該放那，要如何架構安排，又很仔細的加以雕琢。天文近幾年的創作沒有人能模仿。

Ａ：可是在「世紀末的華麗」，外面那一層華麗一生剝除，便覺得很空洞、虛蕪。好像一塊鮮奶油蛋糕，雖然很漂亮，吃下去卻沒什麼營養，不會飽而且還有點膩。

袁：其實我也不太喜歡這本，很多人非常喜歡「世紀末的華麗」可是我覺得它蠻假的。「荒人手記」值得一看的地方。在於每次閱讀都能從中獲得不一樣的東西。

Ａ：你會介意書的排行榜名次及銷售量嗎？

袁：事實上我希望每本都能成為暢銷書。天文二十多歲時曾被問為什麼想寫作， 她回答：「我有話要說」。我的五十歲才了解這句話，所以我說天文是天才。我有話要說，而且希望有人聽見。作品成為暢銷書，除了賺的錢很多，也表示那些和我 心靈產生共振的讀者也很多。我寫的每本書當然都希望成為暢銷書，至於能不能達成就非我所能控制。吳淡如之所以那麼受歡迎，是因為她引起的共鳴比較多。

Ａ：上次老師來演講送我們二句話「DREAM HARD, WORK HARD」，今天有沒有準備送我們幾句話？

袁：最近有種體認，覺得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有其位置、作用。要把自己的作用找出來，這是我在「五體不滿足」得到的概念。第一就是不要低估自己。低估自己就是侮辱自己。

　　我接觸的圈子很廣，認識的朋友中很多都是起初不怎麼出名，可是後來都成為台灣現在舉足輕重的人物，像林 懷民、金世傑。林懷民來我家時，都打赤腳的；而金世傑和我認識時，常常背著包包穿著皺皺的褲子來我家。在座各位可能有張愛玲、金世傑或林懷民，但你們不要 做他們任何一個、要做你們自己。我尊敬你們的未來。

今天在座各位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我相信你們身上都有種本質，只是看你們是否能堅持把握住。每個人內在都有火，你們現在還年輕，心中都有那火苗，要去燃燒那火，相信將來你們都有所成就。

Ａ：最後謝謝老師今天來我們的座談。

〈邱靜慧整理〉

作家小傳：

袁瓊瓊，筆名朱陵，專業作家。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

袁瓊瓊散文創作計有:《紅 塵心事》、《隨意》、《青春的天空》，小說方面計有《春水船》、《自己的天空》、《滄桑》等十餘部作品，九八年由時報出版的極短篇《恐怖時代》是她迥異於 以往創作形式的又一最新力作。袁瓊瓊除了散文和小說創作之外，並且從事劇本寫作，認為編劇可以「磨鍊佈局、結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