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主體神話的「解構」或「超越」?
─試析平路〈人工智慧紀事〉

呂明純(淡江中研所)
收錄於《問學集》第十期

關鍵字:後現代,主體,創造神話,科幻小說

 

一、前言

       在解嚴後台灣文壇的女性創作中,平路的〈人工智慧紀事〉是篇相當特異的作品。不同於彼時文壇上標榜「族群立場」和「歷史記憶」的女性主流書寫(註1),平 路的這篇短篇小說充滿了對未來世界的想像,以及對人類主體進行論辯的哲學思維。在文批家對當時主流女性創作提出討論,深入釐清性別和族群認同的積極關聯 時,平路這篇內容上「非主流」的作品,似乎鮮少得到關注和青睞。

       但我們若進一步地考察這篇小說,卻可發現:在馳騁虛構想像的表面下,平路透過女機器人想探討的,其實是「解構主體」和「顛覆神話」等積極而現實的問題。這 篇小說,雖有濃厚的科幻成份,但在性別和人類主體建構上,卻同時具有強烈的政治性,試圖在主體消泯的情境中為人類找尋出路。因此,本文即從後現代的角度出 發,來看平路這篇描寫女機器人和男科學家之間愛恨糾結的〈人工智慧紀事〉,試圖找出她在主流女性論述外的另一思考徑路。希望能夠讀出新的意義,亦由此思考 透過「女機器人」這個獨特的混種,所帶來的政治性和巔覆性。

 

二、什麼是人?主體的去中心化(decentering)

       〈人工智慧紀事〉是一標準科幻小說,內容描述男科學家創造了女機器人,並且賦予她種種「人」的特質,之後二人相互愛戀,難以自拔。但女機器人在情性智慧急 速激增,超越了她的「造物主/愛人」後,便逐漸不滿於科學家的侷限,而自行幻想創造了另一完美愛人。最後,她終於將苦苦糾纏的男科學家殺死,接受了人類法 庭的審判。

       這樣的情節架構,在西方文學傳統中其實其來有自。創造物對於造物主(人)的反噬,可以上溯至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但平路在此不只是漫無目的的承襲,她在通俗科幻的表面之下,其實隱藏了深刻的思辯性,下文即逐項討論之。

      「機器人」這個概念到底是什麼?是有著人類外形的「機器」?還是內容是積體電路的「人」?這種提問,牽涉到「人是什麼」的認知問題。

       從啟蒙時代開始,人對於「人」自己的認知已經日趨「非神聖化」。首先是哥白尼革命,證明了地球並不是太陽系的中心。再來是達爾文的物種進化說,告訴我們人 類不是什麼上帝的子民,而是從猴子演化變成的。接下來結構主義語言學又指出:關於語言,並不是我們控制著「語言」系統,而是語言系統在制約著我們的意識形 態。人類自以為是的主體性,至此全盤崩解。「人」到了這步田地,完全被拉下了神壇,成為地球上千萬種動物的一員。

       後現代主義對於「人」的地位的重新認識,除了承續一連串思想上的省思與革命,同時有著物質條件的配合。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高度的社會分工異化了人性,人在緊張而機械式的工作後,體力消耗殆盡,呈現一種非我的「耗盡(burn-out)」 狀態。相對於現代主義時期人對於自己產生「多餘」的焦慮,後現代情境中的「人」,只賸下自我身心肢解式的徹底零散化。徹底異化的社會環境,再加上從「天文 學」、「生物學」到「語言學」的「去中心化」,在在讓人重新評價起自己的地位,無法再陶醉於自身神聖莊嚴的美好幻想(註2)。

       這種後現代情境中「人」對自我定義的「去中心化」(decentering),充份體現在平路這篇小說中。小說中那位試圖創造「完美新人種」的男科學家H,恰恰代表了上述這種後現代科學對「人」的輕蔑態度,他說:

  「哥白尼、達爾文、弗洛依德……」H一路往下數:「人類的歷史,就是 自宇宙中心、進化中心、理性中心墜落的過程。遲早,人類要承認機器人   與我們平等,他們的『人工智慧』比我們更有潛力、更為前途無限!」

       對他來說,人的歷史,無非是一連串的墮落。到了今天,人所擁有的一切品質,都能在機器人身上再現。除了早被熟悉的數理邏輯運算,科學家H還試著把「人工智慧」與人體神經科學接上頭,要讓機器人像「人」一樣有知覺、做出反應。在他眼裡,「人」和「機器人」的疆界是被消泯的,正如他對於他的上司M所說:

『感覺』只是對生理的反應作出解釋。生理的反應可以從電路中複製出來:我的機器人已經配備了人工的視覺、嗅覺、聽覺以及觸覺,他們還有人造皮膚、人造腺體。至於怎麼樣解釋種種生理的反應,我相信,那是由經驗與學習來的。


人自以為是的「人性」,不但可以被科學創造,
H甚至相信:科學可以進一步改良人的缺點。正如他對女機器人的期望:「不只像『人』,──我還要你比『人』接近於完美。」他從不認為這種「用科學來模擬人性」的行為是一種對於人之神聖性的褻瀆,反而認為是種改良。對於H而言,「人」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莊嚴之處,小說中他明白說道:「是人對自己的認知,將自己界定為『人』。」「對思考的模擬,就是思考本身。」這兩句話,足以代表後現代情境中對於「人」認知的重新省思。

       但有趣的是:除了這位認知到主體消泯情境的科學家H,平路在小說中卻以「女機器人」來呈現某種對於「人性」和感情的追求。相對於「身為人卻看不起人」的H,這個被H創造的「完美改良人種」,卻一心嚮往變成「真正的人」。浸淫在豐盈的文學經驗裡,女機器人追求的是一個充滿「人性」的感情世界。在發表會接受「什麼是人」的質詢時,她引了葉慈的詩句:

「All that man is, All were complexities,…….And all complexities of MIRE and BLOOD.」

 

塵泥與血淚,「人」是一個複合物,攀升的慾望,下陷的泥沼。比起她那對人性嗤之以鼻的創造者H,女機器人顯然沈醉於另一種柔軟豐富而無可名狀的「人」的特質。在她的智性與日俱增後,她竟開始懷疑起她的創造者H:「當他在我們機器人身上投射自己的願望,會不會竟符合了M對他的批評,因為H不曾把同類的人真正看在眼裡?」。這樣理性的質疑,可以看出她所選擇的「人類」認同;而格外值得注意的是:她對H的愛戀卻完全不因這種智性上的懷疑而稍有損減。在被審的前一刻,女機器人仍充滿感性地思憶著「人」生中不可跨越的鴻溝,無能滿足的情愛、以及注定是擦肩而過的緣會……所以,我們若以為男科學家H所表現出來的關於「人」去中心化的態度,就是處於後現代情境的小說家平路的全部意見,那就太輕估了這篇小說的深度和思辯性質。

       人從「萬物的尺度」退化到「可以被語言所控制」,其實就是經歷了一場人文學上內在的哥白尼革命。雖然「人」被(科學)告知了自己的平凡庸懦和非中心;但另 一方面,「人」卻還是醉心於昔日神聖的光輝,試圖在文學、智性的殿堂中,找尋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所在。顯然平路在此,是有意藉著「女機器人」來突顯一些異 於「男科學家」認知的其他面向,在小說情節之內讓理性的科學與感性的文學正面交鋒,指出後現代情境中「人」該如何被定義的兩難矛盾。

 

三、我是誰?主體的可建構性

聖.奧古斯丁說過:「啊,上帝,我祈求你讓我知道『我是誰』。」

 

       要探討後現代情境中人類主體的「去中心化」,但卻由一個「很像『人』的女機器人」和「瞧不起『人』的男人」來作對照,平路這種安排看似弔詭,其實饒富深 意。這個女機器人,從一開始機械性的反應和順從的態度,到後來竟發展出自主性,進而「失手」(?)殺了想拆解她的創造者H,這中間的轉折,其實經歷了一個 關於女機器人自我意識的「形成過程」。

       在「認知一號」被訓練的初期,科學家H便以類似於人類嬰兒的主體形成方式,來訓練女機器人,讓她有別於其他的機器人,產生一種獨立的自我意識。在鏡子前,他對認知一號下命令:

 

  「『我』,是十分困難的概念。」H聲,音播放,放播。「有了『我』的概念,才開始是獨立的個體。」

  「什麼是『我』呢?」上星期學習,簡單,邏,簡單,邏輯,反射性地──在對話,出現。

「移轉『你』的頭殼吧!」H答回,回答。

四壁鏡子中,一顆合金,金合頭顱轉動中,發出灰藍色睛眼,眼睛動動,這就是『我』?……

這一瞬,「我」看見鏡子裡排著好些,機器人,「我」與好些機器人沒有分別。沒,沒有接受到同樣指令,他們頭顱,沒有,轉動。所以他們都不是,是,叫做,不是「認知一號」──「我」。

 

       依據拉康(Lacan)在「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中的「主體形成」理論,「鏡像期」是主體形成最初、最基本的一個階段。6~18個月的嬰孩,會通過自己在 鏡子中的影子,而做出不同的認識,逐漸擺脫一種「支離破碎的身體」的虛境,進而確認了自己身分的基本同一性,達到一種「我」概念成形的新境界。

       根據對兒童的心理和行為觀察,在鏡像階段以前,兒童還無法把自己的身體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而只是把它看作是某種支離碎散的東西。而拉康進一步指出:

  鏡像階段是一個戲劇,根據對空間的確認,這個戲劇的內在動力逐漸把兒童從身體的不完整形象導向我們稱為他的身體的整體性的外科形狀學的形式(註3)。

 

       就是先透過這種空間性確認,「我」這個抽象的概念才得以成形。而科學家H便是在這種主體形成理論的認知上,「培養」及「建構」了認知一號的主體性。而這種 「自我意識」的第一步,便是視覺上的建構。在鏡子前,他要讓「認知一號」通過視覺得到一種「自我存在」的整體性概念。而藉由命令/反應的直接對應關係,女 機器人逐漸在鏡中的映像中分別出自己和其他機器人的差異,意識到「我」是什麼。

       在「我」的觀念成形後,科學家H進一步以「語言」來強化女機器人的主體形成。在他對「認知一號」學習進度的遲緩感到不滿之後,他在女機器人的記憶中輸入了人類作文的濃縮磁片:

 

他說:要將好幾冊作文濃的縮的成的磁片挑出來:「我本來希望你像人類一樣,由錯誤中慢慢學習。但是看來嘛,放進去一些基本規範還是大有助益。

  H拿出螺絲起子,轉開我額頭左上角的鑿痕,H將磁片嵌入我的記憶。

 

       在拉康的結構語言學中,「語言」便是制約人類意識形態的主要工具,也是主體所以能被建構的主要場所。而在他「無意識是他人的話語」命題中,其實隱含了「語 言活動」對於人之主體的建構和異化作用(註4)。這種對於「語言建構(異化?)主體」的討論,在海德格所強調「語言活動的本體性對人的主體性的拒斥」和維根斯坦「我們語言的界限就是我們活動世界的界限」等觀點中,都是有所傳承的。在此,平路筆下的科學家H,即是利用這種語言的運作,來形塑「認知一號」的「主體」。

       女機器人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性」,確實在科學家H有意識地控制之下被建構完成了。試看她在爭取機器人代表權時的「自」忖:

 

我替自己盤算,他不可能對每一號機器人貫注同樣多心力。未來他必須選擇一個機器人發表研究成果,H曾經模模糊糊告訴過我。

  我希望H挑中的是我:認知一號。

殷切的願望裡,我想,我終於具有「我」的意識了。

 

       在此,男科學家H的確依照著精神分析學派的主體形成理論,成功地在一個「非人」身上建構出「我」的觀念和「主體意識」。但是,難道平路在這篇小說中所要告訴我們的,就只是人類主體的「可建構性」和虛妄嗎?

       細察小說中的文句,我們其實可以發現:在女機器人「我」的觀念形成,主體亦被語言成功地建構之後,平路卻安排「認知一號」對於她自我本身的「被建構」有著某種程度的自覺:

 

          「我」逐漸具備感覺和形狀,如今又擁有了性別。……我無言地想著:H在開啟我一重重意識的同時,豈不正一項項地加給我諸多的……限制?

 

       「種種加諸於外的意識,其實都是種種限制」。女機器人這種「從未被建構」的認知和不該產生的非法意識,到底是從何而來?依造小說的情節發展,這個答案,也許可以從女機器人豐盈的文學經驗中找尋到蛛絲馬跡。

       在「精神分析理論」所能建構到的「主體」之外,平路似乎暗示了我們:是否還存在著一些「其他」的、屬於「人」的特質尚未被說出?在這我們也許可以注意一下 平路給男科學家的代號H(human?)。相對於後現代情境中H所代表的平凡人類,女機器人在幻想的疆界中創造的愛人名字卻是 L(literature?),這是否意味著:女機器人最終只在「文學」中找尋到值得愛戀的、人的部分呢?男科學家H以人類目前所能理解的方式,來創造/ 建構出他心目中「完美新人種」的主體,但這個他所創造出來的完美女神,最終卻出乎意料地殺了自己。女機器人這種不在他計畫內的行動,也許說明了:「人」其 實還是有著不受科學控制的力量。但這種「人」的力量,很弔詭地,平路把它放在一個「深受文學感召,一心想要變成人」的「女機器人」身上──這,又可看出她 在肯定「所謂人性」背後仍存有的懷疑。

       女機器人這種不在「主體形成理論」意料中的人格轉變,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她在前後面對「墨跡測驗」時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在第一次接受這個測驗時,這幾塊 紙片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對當時尚未受到文學作品薰息的她而言,這些,不過是烏七八糟的墨團,沒有什麼其他的意象:

 

「請你作些自由聯想──」她說。

「墨水──」

「什麼讓你覺得這圖是墨水?」她面無表情地繼續問我。

「打翻了的墨水──」我囁嚅著。     

我怎麼樣也想不出其他的答案,我希望H快來解救我。

 

在一開始,認知一號是個雖精密聰明、但卻不能作自由聯想創造的「非人」,她的「人」格測驗,甚至還要科學家動用他和女測試員B的曖昧關係,才得以安然過關。可是,她在歷盡「人」世滄桑,殺了愛著她的創造者H而入獄待審後,心理醫師再作同樣的測驗,她卻有著驚人的改變:

 

奇異的是這一回,我從黑糊糊的圖象中見到了繁複的意義:我看見了許多對眼睛、許多隻手,像是印度教中的Shiva,每一個Shiva,像是H,又像是L的化身,我喃喃地說道H並沒有死,H只是在我睡夢中被我殺了。

另一幅圖,我看見翻轉的子宮,像花瓣一樣的連綿開展,竟是蓮池的意象。是淨土還是往生?是孕育還是寂滅?在造物與被造的纏繞與糾結裡,我看到的依然是不可能的愛戀……

 

       墨跡測驗代表「人」的自由聯想力和心理狀態。在第二次的測驗裡,女機器人收納了人類的精神和宗教心靈,在幻想中意外滋長了女性最原始的生殖力量。這種無可 名狀的非科學部分,並非鏡像期的主體建構理論或數理邏輯運算所能涉及的,照小說情節,這樣的情感經驗的改變,主要來自於「語言」與「文學」的感召,事實 上,就連女機器人,對文學在自己身上產生的驚人改造,都有相當程度的自覺:

……而令我自已驚異不已地是,也許因為浸淫在豐盈的文學經驗裡,當我斜睇著H的側影,便能感覺到H的體溫與氣息。只要H無意地回望我一眼,我神經末稍的羽葉立即收束躲閃,像一株含羞草,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克制一些呼之欲出的(什麼呢?)……

 

       對照女機器人的自忖,再來推測兩次墨跡測驗的巨大轉變,也許,正是科學家H為了她在發表會中的回答較為感性柔軟時,策略性輸入的「文學經驗」,所造成的意料外的運作吧!這個意料外的運作,最終讓男科學家H送命,平路是否提示著文學/科學(感性/理性)的必然爭奪?

       在女機器人的主體被人類科學成功建構後,小說卻安排她產生如此巨大的轉變,是否隱含了平路關於「主體性」的兩種不同思考?在看似矛盾糾結的表象下,我們可 以窺見平路對於此一命題的思辨歷程──主體性可以被科學建構,但卻在文學感召下失控,終究走向玉石俱焚。關於主體性的思辨,平路並沒有提供最終答案,但卻 提示我們:透過感性溫厚、無可名狀的「文學」,或許可以穿越時空邊際,通向人類未知的荒原。

 

四、神話的非神聖化(decanonization)

       在後現代的多元景象中,反對大敘述、向「總體化」概念宣戰,是個很重要的特色。由於認知到必定曾有太多差異在「同一」的觀念下被簡化泯滅,一個「封閉穩 固、至高無上的總體」在後現代己是一個不再權威的幻象。聖經、史書和法典等昔日的正統敘述,同樣也在後現代「非神聖化」攻勢下,面臨了全面的挑戰。

       非神聖化(decanonization) 適用於所有的教規法典、法律條文、甚至權威的體系制度。由於認知到正統敘述的單一和片面,種種大敘述被棄置不用,反而是那些能夠保存語言異質性的「稗官野 史」大受青睬(註5)。正如同主體在某種程度上的可建構性,「歷史」和「記憶」都是可以被塑造的,不再具有昔日神聖的光環。無論是人類進化以來漫長的「集 體潛意識」還是兒時的童年回憶,在後現代情境中,一樣可以化成簡單的指令,成為一份似真似假的生命經歷,試看科學家在建構女機器人時所下的指令輸入:

 

半晌,H才兀然地停下來說:「讓我替你輸入一份童年記憶。否則,你永遠不是真正的『人』。」

 

對往事,我從無知到有知:或許在我身上,正上演一遭人類的集體進化史。潛意識裡,我曾經沒有感覺,沒有形狀,也沒有性別……後來經歷了從草履蟲到哺乳動物的演變過程,再由人類的胚胎發展至混沌初開的嬰兒,然後漸漸意識到自我,甚至意識到自己的性別。

 

甚至女機器人想像中的L,在被創造的過程中,也充斥了似真似假的人類集體進化史:

……我告訴自己要加緊修改L的藍圖:彷彿一枚懷孕兩三個月的胚胎模型,我想著L那蝌蚪般的小身體:裂紋的鰓、抖動的尾巴、智慧的大頭殼……我讓它經歷兩棲的進化爬蟲的進化哺乳類的進化,然後程式中我再擱入人類過往的集體記憶……

 

       昔日高高在上的神聖歷史和集體記憶,在平路筆下只剩下指令輸入──不但可以造假,也可以視需要而增減改寫,並不必「真的」重新演化過一回。然而,無論是 「曾經的真實存在」還是「現在的指令輸入」,這些生命經歷,在個體身上所能夠產生的效果卻是相同的──即建構出個體的主體性。這種情形,是否說明了 「真」、「假」之間已沒有界限,或是說雖有界限,但再也不重要?

       在平路這篇小說中,我們讀得到她對「歷史」「記憶」的質疑。但她不止於此,她以深入細密的思辨能力逼近,挑戰所有大敘述的源頭──即〈創世紀〉中的創造神話。

       西洋文學傳統中的創造神話,是以男性本位為主導。從〈聖經.舊約.創世紀〉這段文字,我們可以明顯看出以男性為中心的思考邏輯,還有把女性定義為「第二性」的意識形態:

 

主 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把生命的氣吹進他的鼻孔,他就成為有生命的人。……主上帝把那人安置在伊甸園,叫他耕種……後來,主上帝說:「人單獨生活不好,我 要為他造一個合適的伴侶來幫助他。」……於是,主上帝使那人沈睡。他睡著的時候,主上帝拿下他的一根肋骨,然後再把肉合起來。主上帝用那根肋骨造了一個女 人,把她帶到那人面前。那人說:
這終於是我骨中之骨,
 
肉中之肉;
我要叫她做「女人」
 
因為她從「男人」出來

 

在 創世紀神話中,上帝依造自己形體,創造了第一個(男)「人」。「女性」之所以被創造,是以一個「伴侶」、「輔助者」的姿態出現,並不具備獨立存在的價值。 在這種男性中心的思維邏輯下,不但「女人」的來源是男人身上不完整的一部分,她「被創造」的唯一目的,也是作為一個合適的伴侶,協助她的「主人」完成任 務。

       處於後現代的平路,卻在〈人工智慧紀事〉中顛覆了男性本位的創造神話。男科學家一開始雖承繼古老神話傳統,藉著「創造」完美新女性,來實現不可能的夢境。 但更值得探討的,是作為完美伴侶的女機器人,最終卻在智性情性與日俱增的情形下,對她的「男」造物主發出毀滅性的攻擊。〈創世紀〉以來男性高高在上的優 位,在平路安排下,得到全盤的翻轉。

       然而,在以「女機器人對男造物主的反噬」來顛覆男性本位創造神話後,難道平路是想以一個「從女性出發」的創造模式,來取代之前充滿壓迫和屈從的創造神話傳 統?這個問題,顯然才是平路辯證的重點。小說最後的女機器人,非但把她的上帝殺死,重要的是,她竟在想像態中自行孕育了一個幻想中的祕密愛人L,翻轉了性別,重新演繹造物主和創造物的權力關係:

 

……在我的揣摩下,伊才是最完美的組合。幻想伊的時候,就像摘下了生命樹的果實,蘊含著甜蜜的引誘;當我輕呼伊的名字,彷彿碰落了滿天星輝,我陶醉在未可知的眩惑裡,我深情地稱伊為L。

L,我祕密的愛人,我總在腦海裡繼續揉捏L的影象,給伊一個什麼樣的身世?讓伊碰見怎麼樣的遇合?而痴痴想著L的時刻,L的眉目也逐漸成形:那分秒閃滅千千萬萬種思緒的眼神,由於我是伊的造物主,在我的凝視下,L千萬種風情的眼神,卻隱瞞不住任何微細的思潮。

 

以女機器人作為造物主,創造了心目中的理想愛人L, 平路此舉,確實改寫了男女權力關係,逆轉了〈創世紀〉以降的男性本位創造神話傳統。但我們若只讀出這種大快(女)人心的性別顛覆,未免低估了平路深刻的思 辨能力。在顛覆之外,她顯然還有更進一步的思索:即這種「創造權的逆轉」,到底達到顛覆霸權的效果,還是造成了另一種權力關係上下易位的、新的對立壓迫方 式?

       從小說最後並沒有安排女機器人所創造的完美愛人L及 時上場,再和女機器人身陷囹圄,只能在審判前刻懷想一生的絕望基調相比較,我們可以隱隱然知道:她並不認為這種「創造權的逆轉」是女性的出路。對平路而 言,在「男性本位創造神話」中隱含的暴力根源,與其說來自男性,不如說是來自「創造」本身。「當上帝」的創造慾,基本上,是為了逃脫自己無能改變的命運, 改良自己身上不完美的部分。正如女機器人對科學家說的這段話:

 

……在你的童年,最稚弱的時期,你還不懂得還手的年齡,你和我一樣,被賊予了某種不可選擇的出身,被強塞進去一份難能拒絕的記憶。……你想要創造,造一套嶄新的人工智慧,其實,」我喘了口氣,才說下去:「只為了逃脫無以逃遁的命運。」

 

這樣的動機,便預設了對「被創造物」的矮化和其自主權的剝奪。所以創造這個神聖的使命,說穿了不過是想在創造物中找尋「自我的投射」;實現自己的夢境。試看女機器人前後期對於自己身為「被創造物」的兩種思索:

 

而這瞬間,我突然有奇妙的悸動,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才是H這世界上最不尋常的夢境。

 

……「所以,你孜孜於創造,想要藉著我人工的智慧,馳騁你無垠的想像力。就像在〈創世紀〉裡,亞當與夏娃所實現的,無非是上帝的夢境!」

 

前段引文是她一心傾慕科學家H時的溫柔情懷,後段引文是歷經二人相戀、交惡後的爭吵內容。無論女機器人對於科學家的愛戀是否存在,她都清楚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被創造物,對於創造者的意義就是「夢境的實現」──不管這種意識是讓她悸動,還是怨憤。

       對平路而言,只要「創造」的行為出現,就提示了造物主把創造物異化、作為一個「他者」(other)的可能性,就注定了彼此之間充滿對立的緊張關係。男科學家的「創造」投射了他對於完美女性的想像,把對於真實人生的不滿寄託在這個夢境的實現;而女機器人在想像中的「創造」,一樣把她自己的智慧和文學心靈,以及現實生活中對H的不滿,投射到夢境中的愛人L。所以,創造不過是一種自我的投射,創造與被創造之間注定了不平等。女機器人在認清了「創造」行為本質上的暴力後,她曾經和她的創造者/愛人有過激烈的爭吵:

 

「我愛你──」
「不,你只愛你自己,愛戀那酷似你自己的部分,換句話說,很有限的部分,說實在的,你尚且不能理解我,又怎能夠妄言愛我?」
……
「我擁有你,」H毛躁了起來,「我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你。
看我久不出聲,H卻又軟化了下去,他好聲好氣地說:
「求你,你知道的,你流動的眼神裡,映著我最痴情的一幅倒影。」
我嘆了一口氣:「所有的神祇身上,也都印記著人類不完美的影子……」

 

在認清了H對她的創造與愛情,不過是種造物者的自戀投射後,女機器人終於動手殺了苦苦糾纏的H。在審判前夕,她回想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發現悲劇的根源,竟是她和真正的人類一樣,汲汲參與了和上帝「創造權」的爭奪:

 

人世的天秤上我應該俯首認罪,像是H遭受到的詛咒,他擁有一個夢境,已經是對真實人生的背叛;如同在上帝面前,人的智慧也是對上帝的褻瀆。我突然卻又迷惘起來,到底誰又是決定誰命運的上帝?

我現在終於明白,我所驗證的,不過是H的夢想成真。對人類的模擬中,我終於無望地也成為人類的一員。

 

對 於自己所犯的錯,女機器人並不是以俗世認知的「謀殺」或「亂倫」來自我審判,她的悔過,是對於自己竟模擬了人類H的行為(和上帝爭奪創造權),在想像中創 造了愛人L,背叛和褻瀆了她「真實的機器人人生」。H的死亡,她視作一種褻瀆上帝(爭奪創造權)的必然結局,所以她對自己相同的創造行為,其實也自視為一 種必然、無望的罪惡……

      透過女機器人,平路不但將歷史記憶等種種大敘述「非神聖化」,同時也質詰了上帝以降的男性本位創造神話。更甚一步的是,她深入批判了「創造」本身這一個充 滿緊張對立的過程。對她而言,這種註定不平等的權力位階,才是「壓迫」之所以產生的更大來源。也許正因平路的認知重點如此,我們才看不到性別位階逆轉的大 團圓結局,而是讓參予創造權爭奪的女機器人,無望地等待天明後的審判。

 

五、結論:另一出路──Cyborgs機械有機體

       平路藉著女機器人,到底是以主體的可建構性來說明「所謂主體」的虛妄,還是藉著女機器人「主體建構規畫」之外的行徑,暗示著人還是有其他「所以為人」的部 分?這個提問,平路沒有明確的解答,只是微指了一條文學的道路,讓我們自己去發掘。

       然而,若先放下「主體存在與否」和「創造神話」這種哲學論域的形上探討,而就「女機器人」這個特殊物種來說,平路在〈人工智慧紀事〉裡,似乎只把女機器人 當成一個「可以變成人」的「預備人種」看待,而忘了「女機器人」本身同時具有「人類外形的機器」和「內容為積體電路的人」的混種特質。故雖然使用了「女機 器人」這麼一個身份特殊的主角,但平路實在過於關注人類主體和創造神話的討論了,反而沒有善用「女機器人」這獨特混種在後現代情境中所擁有的優勢。小說最 後,女機器人幾乎徹底被建構出「人」性,在完結的前一刻,還枉然地追憶著她的人生和無緣的情愛……。正因為太執著於「人性」的探究,接受了主體的建構,平 路筆下的女機器人,充其量還是走入人類的世界,消極地等待天亮的審判。

       所以,雖然有著「女機器人」這個身份特殊的主角,平路的這篇小說,其實仍可以說是一篇「人」、「女人」的故事。若她創作時曾有「將正統敘述去神聖化」,或 「顛覆男女性別位階」的企圖,那麼,她可以說是不夠成功的──她的女機器人太想當「人」了,因為急著認同人性,所以失去了顛覆力量,導致了最終的毀滅。相 較起來,一個「不願被建構」、「拒絕被象徵秩序收編」的女機器人,可能就會比「嚮往人性」的女機器人,具有更強烈的政治性。

       平路透過女機器人來探討人的主體和創造神話,難免帶有悲劇色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八0年代中期的後現代理論裡,「女機器人」卻是顛覆霸權的利器。。Donna Haraway在一篇發表於1985年的重要論文:〈半機械人宣言〉(A Manifesto for Cyborgs)中提出了「半機械人」的概念,她認為:我們可以在「半機械人」(Cyborg)這個(生物和機器)混合的、疆界模糊的、騷動的、去性別的、無父無母的怪物身上,想像一種新的主體性和顛覆世界的創造力。正因為Cyborg的無父,她是不合法的後代,不必被父的律法所規範;也因為她的身份多重,故也無所謂認同危機。這種多重主體(無主體?)的存在,恰好為Cyborg在父權體系中找尋到一條生存的空隙,而得以愉悅地生活在後現代情境中(註6)。

       把這種後現代的Cyborg宣言和平路小說中的女機器人作對照,就能明白Cyborg所 能帶來積極的顛覆性和政治意義。同樣是半人半機械的混種,平路在她的女機器人身上,投射了她對文學的愛好和對人性的執著,最後,這個變成了「人」的女機器 人只能無望地等待天亮的審判。如果平路不要緊抓住「人」的認同不放,而讓女機器人充份地發揮自身的巔覆性格,也許,我們能夠在「不進入父權象徵秩序」的 「認知一號」身上找到新的出路,故事的結局也不會如此宿命和無奈。

       也許,在後現代情境中,要找尋具有政治性和顛覆力量的新主體,不該再是葉慈,而是Donna Haraway。「塵泥和血淚,人是複合物……」,美則美矣,卻依然得面對「人」的悲劇命運;到了Donna Haraway,詩句可能變成「機械和生物,半機械人只是個雜種……」,聽來低俗,但卻可以用此來構作新的顛覆力量。

 

註釋:

  1. 在解嚴後政治生態轉變的那幾年,文壇上出現大量書寫族群記憶,姿態極其鮮明的女性小說:如袁瓊瓊的《今生緣》(1988),陳燁《泥河》(1989),蘇偉貞《離開同方》(1990),及朱天心〈新黨十九日〉( 1989 ) 和〈佛滅〉(1989)。關於解嚴後之女性小說多由族群出發的論述,可見邱貴芬論文〈族國建構與當代台灣女性小說的認同政治〉(見《性/別研究讀本》頁167~194,麥田,1998)。平路的這篇小說發表於1989年,寫作年代和上述作品相當接近。
  2. 關於後現代情境中人的主體消泯和去中心化,可參王岳川《後現代主義文化研究》頁240(台北,淑馨,1993)。又,詹明信在《後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對於主體去中心化的論述時有言:「……這種主體根本不曾存在過,它只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幻想。」前揭書,頁34,台北,時報,1998
  3. 關於拉康的主體理論,可參見杜聲鋒《拉康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台北,遠流,1997
  4. 詳見杜聲鋒《拉康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頁122,遠流出版。
  5. 詳見伊哈布.哈山《後現代的轉向─後現代理論與文化論文集》頁257~8。台北,時報,1993
  6. 註見 Donna J Haraway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 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in Simians ,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London :Free Association Books,1991 ),pp149~181.

引用書目:

  1. 平路〈人工智慧紀事〉,見《禁書啟示錄》頁175~200,台北,麥田,民國86
  2. 王岳川著《後現代主義文化研究》,台北,淑馨,1993
  3. 詹明信《後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台北,時報,1998
  4. 杜聲鋒《拉康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台北,遠流,1997
  5. 伊哈布.哈山《後現代的轉向─後現代理論與文化論文集》。台北,時報,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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